40亿,张艺谋狂飙,冯小刚再见
北京电影学院放映厅,灯火通明。冯小刚看着眼前发问的稚嫩学生,拿起话筒。
“很多人告诉我应该如何做,但是他们没资格教我,贺岁片就是我开始拍的,所以我不需要人告诉我怎么拍贺岁片。现在我重新立另外一个规矩了。”
那是2002年的最后一天,看完影片的学生,心里发堵,于是追问台上的冯导,悲剧收尾的《手机》,还算不算贺岁片?
另立贺岁片规矩,就是冯小刚的答案。
此后20年间,我们渐渐习惯春节在影院里回望历史、探索宇宙,振奋、流泪,唯独笑得越来越少。
疫情三年后,这个春节影院入口久违地排起长队,一票难求。张艺谋率领众喜剧演员在古城狂飙疾走拿下40亿票房,郭帆带着老戏骨们在宇宙间流浪,再创国产科幻奇迹。
演员、剧情、制作的幕后故事,一次次冲上热搜。评论区网友为哪部电影好看,吵得不可开交。
可走出影院,亲友间,却又说不出值得互相力荐的合家欢电影,只能再度翻看老片,听那句熟悉的叹息。
“1997年过去了,我很怀念它。”
导演人选则需再三斟酌。原本,赵宝刚、郑晓龙都在候选之列,最终敲定冯小刚的原因是:他最了解平民的生活状态和生存意愿。
冯小刚却在仅存的机会前,认真反驳:“不是所有的社会热点都能成为电影的卖点。在现实中承受苦难的人,在电影里要获得解脱。”
下岗女工的故事改写成贺岁喜剧并不合适,悲剧收尾又与贺岁片的初衷背道而驰。冯小刚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个以自己为主角的小说,王朔的《我不是一个俗人》。
故事外,冯小刚因王朔,先后参与了《编辑部的故事》《北京人在纽约》的拍摄,成为一名导演。故事里,王朔想捧红哥们,于是将冯小刚本名写进小说,成为三位主角的老师,指导他们办“好梦一日游”业务。
谈话当天,冯小刚立刻给王朔打去跨洋电话。王朔问他,一篇闲得没事拿别人开涮的小说该怎么改?
冯小刚解释,改成“你好我好大家好”的故事。
获得改编权后,冯小刚又补充了一句,为了便于剧本通过,能不能在电影上不署原著作者的名字?
王朔点头同意。回国后,冯小刚没来见他,派人送来的五万元改编费也被拒之门外。
冯小刚和王朔的好梦公司成为过去式,专属于冯小刚的好梦则正在进行。
重温1997,冯小刚在自传里填了段自述式歌词:
“1997年,又是一个春天,有一个导演在中国拍了一部贺岁片,神话般地传遍座座城市,奇迹般堆起了票房的金山。”
冯小刚输不起,他急需摆脱票房毒药的称号。此外,因影片预算紧张,他早早表明决心,酬劳分文不拿,都按最后的票房分成。
更重要的是,韩三平和投资人一遍遍告诫他,只准成功,不准失败。这是冯小刚的翻身仗,也是中国贺岁档电影的翻身一战。
90年代以来,电影发行公司连年亏损,国内最好的电影制片厂几乎都靠借贷度日,影片减产,观众不足三分之一。年关将近时,影院空荡,绝大多数关门歇业,有时到初五初六才再次开门。
“演员没有戏演,导演、道具、编剧赋闲在家待业。”并不是冯小刚贺岁电影里的一句玩笑,而是现实。像极了2022年。
1995年,“灰色春节档”的魔咒被成龙打破。一次次动员后,各院线抱着消极的心态上映贺岁片《红番区》。没想到门一开,年轻的观众带着父母、孩子,拖家带口地塞满影院。
大陆影人迅速找出贺岁电影成功的诀窍:专为元旦新年所拍摄的喜剧,结局是大团圆,主要角色是最有市场号召力的明星演员。他们急需这样一部属于大陆的贺岁片,激活市场。冯小刚就是撬动这一切的支点。
“甲方乙方”四个字,电影内外都无比直白地直指商业关系本质。
45天后,电影杀青。7天后,粗剪完成。又过一周,二剪、后期制作完成。最近的档期,只剩下1997年12月。韩三平要求北影厂所有生产为《甲方乙方》让路,15天时间赶出了发往全国的150个拷贝。
试映效果并不好。在北京电影学院,学生们看完后往台上扔东西。但冯小刚却告诉同伴:他对这部电影的信心是“200%”。
因为在更早前,进棚混录时,放映员师傅在吃盒饭时告诉他,我看了这么多遍都想乐,这片子有人缘。
那年的平安夜,印着葛优的巨幅广告牌出现在北京各个显眼路口。而在漆黑的影院里,屏幕亮起来后,最先出现的是一段简笔动画,线条勾勒出一只老虎和沾着喜气的红字新年祝福:祝全国人民虎年大吉。
电影上映后,冯小刚带着葛优等主演在17天跑了21个城市。最初两天,葛优夸口,争取见每个城市的影迷都能说得不同。到南京时,葛优的手已经签字签到抬不起来;到成都时,冯小刚大脑一空,对着观众喊,给南京的朋友拜年了。
之后的故事,大家都耳熟能详。仅北京一城的票房,电影就收回所有投资成本,打破了当时的内地电影纪录,也开创了贺岁片的新纪元。
众人回京后,中国导演协会为《甲方乙方》剧组举行庆功会,“这不是为你冯小刚个人,是为了鼓励大家为中国电影救市。”
2000年,冯小刚受邀前往电影创作座谈会,谈拍电影的经验。可落座不久,表扬就变成了批判。学院派们质疑只会拍商业片的冯小刚票房受地方保护。
此前,冯小刚在20世纪末的三年,凭《甲方乙方》《不见不散》《没完没了》3部超3000万票房的电影,创下国内贺岁电影的票房奇迹。
他笑着附和那些质疑,并赔笑请领导尽快审批新片《一声叹息》。这部电影同样改编自王朔的小说,正是3年前被叫停的《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》。
三年冯氏喜剧贺岁,座谈会上的过分谦卑,都是为了这个未完的剧本。
电影上映,张艺谋夸电影突破了婚外恋的题材,影迷夸冯小刚到了新的高度。话锋一转却是,比起高度,希望他多拍一些好玩的电影就足够了。
正如冯小刚面对观影大学生的那句自我总结,我知道你们来,就是为了乐呵乐呵。
那些年里,能在春节档牵动所有人的,总是属于小人物的悲喜故事。
陈佩斯主演《好汉三条半》,赵本山担任《男妇女主任》主演。《甲方乙方》中,患病夫妻借钱也要买房,因为没有房子的婚姻才是不幸福的;《没完没了》中的讨薪司机爬到香山山顶,感慨北京变大,同学都找不着了,忙着挣钱去了;《没事儿偷着乐》中,一家七八口人住在十几平的小房子里,为吃喝拉撒而焦虑,屏幕前,每个人大笑之余,都好像在其中看到了自己。
2003年非典过后,冯小刚带着《手机》走向新年。过去一年,疫情严重,科技发展,手机成为主要沟通方式。电影放映时,许多人大笑之余,电影没看完就忙着跑进厕所删短信和来电记录。
不同的是,《手机》的结尾,严守一抱着手机蹲在马桶上,满脸惊惧,再不是冯氏贺岁片熟悉的喜剧收尾。
悲剧也算贺岁片吗?冯小刚表示,作为最早拍贺岁片的人,我重新立规矩了。
那一年,除了《手机》,还有《指环王》《黑客帝国》《无间道》等,国际大片与国产片交相辉映。而冯小刚,又一次拿下了贺岁档的票房冠军。
同年,还有7部非典相关的影片上映,票房多在几万元,更差的在北京只卖出千元票房。珠玉在前,空有口号,内容敷衍的正能量电影,早早就被观众用票房淘汰出局。
一年后,冯小刚花费30多万元包下北京西站开往香港的T97次列车,参加电影《天下无贼》首映礼。列车被命名为““天下无贼”号。
列车上,有为了挺进内陆贺岁档而自愿做“贼”的香港天王刘德华和文艺女神刘若英,也有已是影帝却仍籍籍无名做着武替的傻根王宝强。曾经的绝对主角葛优,成了客串的反派。
《天下无贼》里,冯小刚彻底打破了冯氏贺岁片大团圆的规矩。悲剧收尾,刘德华扮演的贼,成了冯氏贺岁故事里第一个死去的主角。许多人看完后眼睛通红,有年轻男人边走边嘟囔:“太丢脸了,看冯小刚的电影竟然看掉眼泪了。”
冯小刚志得意满:“如果不是特较真儿,特想看出什么的人,看完电影,他们真不好意思说电影有什么不好。”
口碑颇佳,贺岁榜上,票房冠军却换了名字。
2004年平安夜,许多影院加派了大量安保人员。售票处从早上9点排起长队,午夜场门票被抢售一空,许多放映场次被延长到凌晨五点。
一票难求的电影,是周星驰的《功夫》。这一年,人们记住了冯小刚,不是《天下无贼》里让人哭的冯导,而是《功夫》里让人笑的客串角色鳄鱼帮老大以及那句:
还有谁?
2005年春节,王宝强老家的街头广播,通知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一起看《天下无贼》。王宝强坐在观众席,听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询问,刘德华是真的吗?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?”
电影里,他最喜欢冯小刚的贺岁片,贺岁三部曲一部不落,《大腕》里他是群演,《天下无贼》里,他击败了影帝夏雨,成为傻根。这个春节后,他成为绝对的主角,在北京终于有钱和人合租两室一厅的房子。
故事之外,没人甘做傻根,人人想在春节赚到更多钱。张艺谋和《英雄》是最好范本。
2002年,《英雄》上映,全国多个影厅零点时全部开放并全部爆满,甘肃的兰州剧院因供不应求,被迫开放小厅,同时上映。购票者需登记身份证,一证一票,影票禁止涂改。
最终,《英雄》拿下2.5亿票房成绩,占全年总票房的四分之一,是其他90多部国产电影的票房总和。
影片发行人员直言不讳,从李连杰、梁朝伟、张曼玉、陈道明这个强大阵容和巨额投入,大家就该明白,这是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商业大片。张艺谋要对得起投资人的高额投资,和拿奖比起来,他这次更看重票房回报。
商业大片的贺岁时代,就这么无征兆来了。
陈凯歌拍《无极》,陈可辛拍《十月围城》,张艺谋拍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。编剧芦苇认为张艺谋的剧本问题很大,张艺谋不以为然:“凭张艺谋、巩俐、周润发、周杰伦这四个名字,两亿票房,你信不信?”
周杰伦首次出演内地制作电影
过去,冯小刚坚持不拍艺术片,他认为文艺片虽好,但代价惨重,是用别人的血汗钱来盖自己的牌坊,“不如尽可能在我的商业电影里一点点把艺术性糅进去。”
2006年,冯小刚决定将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《哈姆雷特》,改编成东方版的大片《夜宴》。作为画了十几年画的美工,他想在这部巨制的影片里,拍出他理想中的古典主义。
葛优为他辩解:为了市场、为了贺岁片,我赞成他拍喜剧。对于他个人来说,不应该再拍喜剧,他需要拍厚重一点的电影。
葛优更想说的话,在世纪之初就已说尽:“贺岁片已经成为一个品牌,每年到这个时候观众都会有期待。如果是悲剧、正剧也可以,但还是喜剧为好。”
他不介意身上的标签从戛纳影帝变为接地气的贺岁男主角,别人拿他开心当过年,再好不过了。
当年《夜宴》打破冯小刚票房纪录,却口碑坍塌,观众看完后骂声一片。而葛优曾说:“我想观众还是最期待他的喜剧,贺岁档,大家都愿意高兴。”
2011年春节前,一篇名为《贺岁片还有多贺岁》的文章,出现在各大新闻网站的首页推荐。作家韩松落毫不客气地指出,如果央视“你幸福吗”行动小组,在贺岁档电影的影院随机采访,恐怕只能得到不幸福的答案。
没有国产贺岁喜剧的贺岁档,在国内已不止一年。
2007年,贺岁档是冯小刚的《集结号》和陈可辛的《投名状》两部硬汉电影。2011年,《金陵十三钗》上映两周,张艺谋还在跑宣传,徐克甚至通过媒体转告观众,《龙门飞甲》的许多细节,得去影院看两遍才能发现。2012年贺岁,冯小刚带来的则是《一九四二》。
国内导演拍硬汉、古装、历史,什么都有,唯独缺少喜剧。反倒是北上而来的香港导演王晶、周星驰,坚持着贺岁喜剧的招牌,《长江七号》《大内密探灵灵狗》,哪怕口碑一般,但总能进入票房排行榜前十。
笑声稀少的春节档,简单讲述回家故事的《泰囧》成为人们放松的出口。影院里,一次次爆发的笑声持续三十秒以上。在上海衡山,电影院早上九点的场次,座位爆满,50岁以上的老人占了一半以上。
电影的推荐理由里,没有艺术分析或剖析主题,只有简单一句,太好笑了。
笑过瘾的观众,顺着电影的轨迹去往泰国。前往清迈旅游的中国游客达到往年的3倍以上。为表达谢意,泰国总理亲自接见了导演徐峥。
与此同时,因《一九四二》不达预期,冯小刚用一个月赶制出来平账的喜剧《私人订制》,票房7个亿。
破纪录的《英雄》《长城》《集结号》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,在很多年间,让人忘记仔细辨别贺岁大片票房背后的真相。
当年,《英雄》和同期的《大腕》原本票房相当,但票价从10元时代,直接涨到30元起步,这才迅速成就了破亿成绩。《英雄》试映结束时,有观众询问,这部影片有故事吗?更多观众,直到多年后才道出真相:
看不懂,但不好意思说,以为是艺术修养不够。
《夜宴》《集结号》《只有芸知道》,在商业、艺术、历史片里打滚的冯小刚,或许也早就忘了他多年前说过的:“我做电影主要是用来满足大众的欣赏需要,虽然这个被广大的中国电影工作者,认为是不齿的。”
冯小刚上一部电影作品,还要追溯到2019年。故事里,没有熟悉的市井,没有为买房、婚姻焦虑的小人物。只有一对在新西兰的华人夫妻,靠赌博发家,为看极光看鲸鱼而来回拉扯。哪怕是爱情,也没有多少人共鸣。
《只有芸知道》落幕,灯光亮起,观众叹了口气:终于结束了。
2019年的冬天,冯氏贺岁片不再被观众青睐。2020年开端,“史上最强春节档”戛然而止。影院大门紧闭,座位空荡,放映员转行,导演无片可拍,一如30多年前的灰色春节档。
可灯光再度亮起时,却没了令人捧腹的葛优和好梦公司。人满为患的影院,人们为“李焕英”流泪,为长津湖的战士流泪,为流浪地球里刘培强的悲壮流泪。
笑声却几乎没有。在冯小刚连续缺席两年春节档后,回乡的年轻人绞尽脑汁想找出一部能带着全家去看的合家欢电影,最终入围的只剩一部《熊出没》,理由是轻松、温馨、好笑。
已经拍到第11部的《熊出没》,在这个大片和大咖云集的贺岁档,拿下近13亿票房。
但它的受众里,几乎没有了上年纪的人。能让全家人大笑一场的贺岁合家欢电影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贺岁档。
冯小刚第一部贺岁电影的女主角刘蓓,每年必看贺岁电影。她曾和葛优搭档,主演了电影《甲方乙方》在内的冯氏贺岁三部曲。
早在10年前,她就发现贺岁片没那么好笑了。分析原因,她说:
“当年没有什么企图,没有死乞白赖,也不是胳肢人一定要去笑。没有咬牙切齿,不像现在这么用力。”
部分参考资料:
1、《我把青春献给你》|冯小刚自传
2、《新世纪周刊》|冯小刚:我把青春献给贺岁
3、《铿锵三人行》|冯小刚
4、《东方早报》|1997年的冯小刚,我们很怀念
图片来源:影视剧照、网络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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